一九九五年中博证券,夏。记忆里的那个夏天,风是热的,蝉鸣是聒噪的,连吹过巷弄的风都带着柏油马路被晒化了的黏腻气味。但每每回想起,心底泛起的,却总是一片清凉甘甜的涟漪。
那时的我,二十出头,刚从烹饪学校毕业没多久,在城里一家还算不错的国营饭店后厨当学徒。说是学徒,其实切墩、配菜、熬汤底这些基础活已经干得麻利,师傅心情好时,也让我掌勺炒几个简单的家常菜。我的人生轨迹似乎从拿起炒勺的那一刻就定了型——颠锅、挥铲、尝尽百味,然后在某一天,成为像师傅那样独当一面的厨师。日子充满了烟火气,踏实,却也少了点别的色彩。直到那个周末,我去同学李强家玩。
李强是我烹饪学校的同学,家住城北的老居民区。一排排红砖楼,斑驳陈旧,楼道里堆放着各家舍不得扔的旧物,却也因此充满了浓厚的生活气息。那天约好去他家,是因为他得了两盘据说极难搞到的Beyond乐队演唱会录像带,对我们这些半大小子来说,这诱惑力是致命的。
我提溜着一路上用省下的饭钱买的几瓶橘子汽水,吭哧吭哧爬上五楼。门没关严,虚掩着。我喊了一声“强子!”,便推门进去。
客厅风扇吱呀呀地转着,搅动着闷热的空气,却没什么凉意。李强从里屋探出头:“王春?快进来,正放到《真的爱你》!”
展开剩余92%我换上拖鞋往里走,目光却被阳台上的一个身影牢牢吸住了。
一个女孩正背对着客厅,踮着脚,费力地想将一件洗得发白的床单晾到高高的铁丝上。她穿着一条浅蓝色的碎花连衣裙,布料很薄,阳光透过来,隐约勾勒出纤细的腰身和流畅的肩线。她试了几次,床单的一角总是滑落,显得有些笨拙又可爱。
“姐,你咋又自己晾,等我会儿不行吗?”李强嚷嚷了一句。
女孩闻声回过头来。
那一刻,时间仿佛被拉长了。风扇的噪音、电视里黄家驹的歌声、窗外嘈杂的蝉鸣,瞬间潮水般退去,我的世界里只剩下她。
她大约比我大一两岁,皮肤很白,像刚剥壳的鸡蛋。因为用力,脸颊泛着健康的红晕,鼻尖沁出细密的汗珠。眼睛很大,瞳仁是清亮的琥珀色,带着一丝被突然打扰的轻微讶异。一根简单的黑色皮筋束着马尾,几缕碎发黏在汗湿的额角和脖颈上。
是一种毫无攻击性的、干干净净的美,像夏日清晨带着露珠的白茉莉,一下子撞进了我心里最柔软的地方。我攥着汽水瓶子的手,一下子冒了汗,心口怦怦直跳,比后厨最旺的灶火还要灼人。
她看到我,显然愣了一下,随即不太好意思地笑了笑,放下举得有些酸的手臂。
李强这才反应过来,大大咧咧地介绍:“哦,姐,这我同学,王春,学厨那个,刀工特好!王春,这我姐,李燕。”
我慌忙站直了些,舌头像打了结,平时在后厨和师傅们插科打诨的机灵劲儿全不见了,憋了半天,只笨拙地挤出几个字:“你、你好……我,我来吧。”
没等她回应,我几乎同手同脚地走过去,接过她手里还湿漉漉的床单。铁丝确实有点高,但我一米八的个子,踮起脚还是很轻松地挂了上去。过程中,我的手臂不可避免地碰到了她的发梢,很轻微的触感,却像静电一样,让我半边身子都麻了一下。
她轻声说:“谢谢你了。”
声音也好听,清清脆脆的,像冰块撞在玻璃杯壁上。
“没、没事,举手之劳。”我不敢看她,胡乱地把床单抻平,心跳如擂鼓。
李强在一旁等得不耐烦:“行了行了,英雄救美完了没?快来看录像!”
我红着耳朵,几乎是逃也似的跟着李强进了他的房间。电视机屏幕闪烁,黄家驹正在台上纵情高歌,我却一个字都没听进去,眼前晃来晃去的,全是那双琥珀色的眼睛和那抹浅蓝色的身影。
中间我出去上厕所,回来时,看见李燕正坐在客厅的小板凳上,面前放着一个盆,在洗菜。看来是准备做晚饭了。她微低着头,脖颈弯出一个好看的弧度,侧脸在夕阳余晖里显得特别温柔。
鬼使神差地,我停下了脚步。
她洗的是土豆,手法明显生疏,皮削得厚一块薄一块,坑坑洼洼的。
“这土豆……再削下去就没了。”我忍不住开口。
她吓了一跳,抬头见是我,脸又红了红,有些窘迫:“啊……我、我不太会做饭。爸妈今天加班,让我随便做点……”
那一刻,一种混合着冲动和表现欲的情绪攫住了我。我深吸一口气,走到她面前,蹲下身,尽量让声音听起来平稳可靠:“要不……我来吧?我是厨师,专业的。”
她惊讶地睁大眼睛,看着我,又看看盆里惨不忍睹的土豆。
李强从他屋里探出头,唯恐天下不乱地起哄:“姐!让他露一手!王春炒菜可好吃了!咱今天有口福了!”
李燕抿着嘴笑了,眼睛弯弯的,像月牙儿。她点点头,站起身,把位置让给我:“那……麻烦你了。”
“不麻烦!一点都不麻烦!”我几乎是抢过她手里的削皮刀,心里乐开了花。
那顿晚饭,我使出了浑身解数。李强家厨房条件有限,食材也普通,但我拿出了考核时的专注和认真。一盘酸辣土豆丝,刀工均匀,酸爽开胃;一个西红柿炒鸡蛋,红黄分明,火候恰到好处;还用冰箱里剩下的一点肉末和青椒,炒了个香喷喷的家常肉臊子。最后还打了个紫菜蛋花汤。
饭菜上桌,李强的父母也刚好下班回来。听说是我做的,都很惊讶。李燕吃第一口土豆丝时中博证券,眼睛明显地亮了一下,抬头看我,那种带着惊喜和赞赏的眼神,让我觉得比得到师傅的夸奖还要满足一百倍。
“王春同学,你做的菜真好吃。”她小声地、真诚地说。
饭桌上,气氛很好。我这才知道,李燕刚从师范毕业,分配到了城南的一所小学当语文老师,下学期才开始正式带班。
“当老师好,教书育人。”我憨憨地附和,努力想给她留下个好印象。
她说话的时候总是带着浅浅的笑意,声音温柔,偶尔和李强斗两句嘴,也显得很有分寸。我一边扒拉着饭,一边偷偷看她,觉得她连拿筷子的姿势都特别好看。
时间过得飞快,眼看天色渐暗,我不得不起身告辞。李强送我出门,李燕也站了起来,送到门口。
我心跳又开始加速,鼓足了这辈子最大的勇气,看向她,声音因为紧张而有些发干:“李……李老师,以后……以后要是想学做菜,或者……或者有啥需要帮忙的,尽管说!”
李燕看着我,脸颊又飞起那抹好看的红晕。她似乎犹豫了一下,然后轻轻点了点头,声音像羽毛一样扫过我的心尖:
“好啊……那,可以给你一个机会。”
可以给你一个机会。
这句话,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我心里荡起层层叠叠、无止无尽的涟漪。回去的路上,我几乎是飘着的,自行车蹬得飞快,夏夜的风吹在滚烫的脸上,带来前所未有的舒爽。脑子里反反复复回放着她说那句话时的神情,那双琥珀色的眼睛里,带着一点点羞涩,一点点俏皮,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鼓励。
“机会”!她给了我一个机会!一个靠近她、了解她的机会!这比发奖金、比师傅夸我菜炒得好,都要让我兴奋千百倍。
从那以后,我去李强家的次数明显频繁起来。借口五花八门:找李强研究新菜式(其实是我做了新点心带去)、借录像带(专挑她可能喜欢的文艺片)、甚至帮他家换煤气罐(抢着干体力活)……李强起初还纳闷,后来渐渐琢磨过味来,捶着我肩膀笑骂:“好小子,醉翁之意不在酒啊!”但他乐见其成,不仅没拆穿,还经常给我制造机会。
李燕似乎也并不讨厌我的到来。每次我去,她都会给我倒杯水,有时是白开水,有时是泡的柠檬茶。我们会聊聊天,话题从做菜慢慢扩展到其他方面。我知道了她班上的孩子有多调皮,知道了她喜欢读汪国真的诗,知道了她有点怕黑,还挑食,不爱吃胡萝卜和青椒。
我默默记下她的所有喜好。下次再去,我带的点心肯定没有胡萝卜丝;聊起诗歌,我虽然懂得不多,但会提前偷偷做功课;我说我们饭店后勤部新进了一批特别亮的灯泡,主动提出帮她把她房间那盏有点昏暗的台灯换掉。
我们的交往,像一场缓慢而甜蜜的舞蹈,小心翼翼,又充满试探的喜悦。
真正让我们关系突飞猛进的,是一个多月后的一件事。那天下午休息,我又跑去李强家。只有李燕一个人在,脸色有些苍白地窝在沙发里。
“怎么了?”我担心地问。
“没事,就是有点胃疼,老毛病了。”她摆摆手,声音没什么力气。
“吃药了吗?”
“吃了,过会儿就好了。”
我看着她蜷缩的样子,心疼得不行。想起师傅说过,胃寒的人喝点小米粥最养人。我立刻起身:“你等着,我去给你熬点粥。”
不等她拒绝,我就钻进了厨房。淘米、下锅、大火烧开转文火慢熬。我守着那锅粥,像守着最珍贵的宝贝,小心地搅动,防止粘底。熬得差不多了,又撒了点枸杞,点了一滴香油,满室生香。
我端着热气腾腾的粥出来,吹温了才递给她:“小心烫,慢慢喝。”
她看着那碗金黄粘稠、米油都熬出来的粥,又看看我额头上忙出的细汗,眼神复杂,有惊讶,有感动。她小口小口地喝着,暖粥下肚,脸色似乎真的红润了一些。
“真好喝。”她轻声说,眼圈好像有点红,“很久……没人特意给我熬过粥了。”
那一刻,我心里柔软得一塌糊涂,只想以后天天给她熬粥。
喝完了粥,她精神好了些。我们坐在沙发上聊天。阳光透过窗户洒进来,落在她长长的睫毛上。气氛很好,好到让我生出了无限的勇气。
我看着她,无比认真地说:“李燕,我……我喜欢你。从第一次见到你,就喜欢你。我知道我就是个厨子,没啥大文化,可能……可能配不上你当老师的。但我会对你好的,特别好那种!我以后天天给你做好吃的,养好你的胃,不让你疼……”
我的话颠三倒四,词不达意,却是我能想到最真诚的告白。
李燕安静地听着,脸越来越红,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角。等我终于说完,紧张得手心全是汗时,她才抬起头,眼睛亮晶晶地看着我。
“王春,”她说,“职业没有高低贵贱,你能把菜做得那么好吃,凭手艺吃饭,很了不起。我……我觉得你人很好,踏实,细心,会照顾人……”
她停顿了一下,像是在积蓄勇气,然后声音更轻了一些,却清晰地落在我耳中:
“那……我们就试试吧。”
巨大的喜悦像烟花一样在我脑海里炸开!我傻乎乎地看着她,只会咧开嘴笑,激动得差点从沙发上跳起来。
“真的?你答应了?李燕!我……我太高兴了!”我手足无措,想碰碰她又不敢,最后只是小心翼翼地、轻轻地握了一下她的手,很快又松开。她的手很软,有点凉,却像烙铁一样烫进了我的心里。
就这样,我们开始了正式的“处对象”。
九五年的恋爱,纯粹又简单。没有手机,不能随时发短信打电话;没有网络,少了那些纷繁复杂的干扰。我们的约会,就是在下班后,推着自行车,沿着护城河慢慢走,说一天里发生的琐碎小事;就是周末时,我去学校接她下班,然后一起逛菜市场,我一本正经地教她怎么挑最新鲜的蔬菜和肉,她总是笑着说我“职业病”;就是在我工作的饭店打烊后,借着厨房的炉火,给她开小灶,做一碗只属于她的独家宵夜;就是坐在公园的长椅上,分食一根红豆冰棍,甜腻的汁水顺着木棍流下来,心里却清凉甜蜜。
她也会来看我工作。隔着玻璃窗,看我在烟火缭绕的后厨里挥汗如雨。我会偷偷向她眨眼睛,她会笑着对我做口型“加油”。同事们都知道我有个当老师的漂亮女朋友,常打趣我,说我走了狗屎运。我总是嘿嘿傻笑,心里比吃了蜜还甜。
发第一个月正式工资那天,我兴冲冲地跑去百货商场,用几乎全部的工资,给她买了一条白色的连衣裙。我记得有一次逛街,她在橱窗前看了这条裙子好久。
我把裙子送给她时,她惊喜地捂住嘴,眼睛里有星光在闪烁。她嗔怪我不该乱花钱,但第二天就穿上了。阳光下,她一袭白裙,笑靥如花,美得不可方物。我骑着二八杠自行车载着她,她小心翼翼地抓着我的衣角,裙摆随风轻轻飞扬。那一刻,我觉得自己载起了全世界所有的美好。
当然,我们也有闹别扭的时候。有一次,他们学校一个年轻的男老师对她表示了好感,还给她写了好几封信。我知道后,心里醋海翻腾,连着几天闷闷不乐,给她炒菜都多放了一勺盐。她察觉到了,没有生气,而是主动找我,把那些信都拿给我看,并且明确地告诉我,她已经拒绝了对方,并且告诉对方自己已经有男朋友了,是个很棒的厨师。
“王春,”她看着我的眼睛,认真地说,“你要对我有信心,也要对你自己有信心。”
我看着她清澈坦诚的目光,顿时觉得自己那些小心眼和闷气幼稚又可笑。我紧紧抱住她,喃喃道:“对不起,燕子,我以后再也不乱吃醋了。”
日子就在这平淡又甜蜜的日常中流淌。秋天来了,她正式当上了班主任,变得更忙了。有时候批改作业到很晚,嗓子也因为讲课多了而有些沙哑。
我便经常用保温桶装好润喉的冰糖雪梨汤或者清热去火的绿豆汤给她送去。她办公室的同事们都认识我了,每次我去,她们都会笑着打趣:“李老师,你的专属厨师又来送温暖啦!”李燕就会红着脸笑,把我拉出去,嘴上说着“你怎么又来了”,眼里却满是幸福。
那年年末,城里下了第一场大雪。我休息,去学校接她下班。学生们早就放学了,校园里白茫茫一片,安静极了。她从教学楼里走出来,穿着红色的羽绒服,围着我送她的白色围巾,小脸冻得红扑扑的,像雪地里的一颗小草莓。
我们推着车,慢慢走在积雪的路上,脚下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路灯次第亮起,昏黄的光线照着飘落的雪花,浪漫得不真实。
走到她家楼下那片空地时,周围没有人。雪还在纷纷扬扬地下着,我们的头发、肩膀都落满了雪花。
她呵着白气,笑着说:“王春,你看,好像一不小心就走到白头了。”
我的心猛地一跳,停下脚步,转身面对着她。
她这句话,像一把温柔的钥匙,瞬间打开了我心中所有汹涌的情感。我看着她在雪光映照下格外明亮的眼睛,看着落在她睫毛上的细小雪花,一种难以言喻的感动和决心充满了我的胸膛。
我握住她冰凉的手,郑重地,一字一句地对她说:“李燕,不是好像。我是真的想,和你一起走到白头。”
我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丝绒盒子,打开。里面不是什么名贵的钻戒,只是一枚简单的金戒指,是我攒了好几个月的工资和加班费买的。
我紧张得声音都有些颤抖:“我知道这个不值什么钱,我也知道我现在只是个厨子,给不了你特别富足的生活。但我保证,我会努力,会成为最好的厨师,开一家我们自己的饭店,让你过上好日子。我会一辈子对你好,给你做一辈子饭,冬天给你暖手,夏天给你打扇……你、你愿意嫁给我吗?”
雪花无声地落在我们之间。世界安静得只剩下我的心跳声。
李燕看着我,眼睛迅速蒙上一层水汽,晶莹的泪珠滚落下来,和雪花融在一起。但她却在笑着,那笑容比世界上最美的花儿还灿烂。
她没有立刻回答,而是伸出手,接过了那只戒指,仔细地看着。然后,她把它递还到我手里。
在我心脏几乎要停跳的瞬间,她伸出自己的右手,微红着脸,娇嗔道:“傻瓜,你得给我戴上啊。”
巨大的狂喜瞬间将我淹没!我手忙脚乱地、几乎是颤抖着拿出那枚小小的戒指,小心翼翼地、郑重地套在了她右手的无名指上。尺寸刚刚好。
她举起手,在路灯下看着那枚闪着微光的戒指,然后扑进我怀里,紧紧抱住我。
“王春,我愿意。”她的声音带着哭腔,却无比坚定,“我不要什么大富大贵,我只要你这个人,要你这颗真心,要你一辈子给我做饭吃。”
我也紧紧回抱住她,抱得很紧很紧,仿佛要将她揉进我的生命里。雪花将我们包裹,像一个小小的、纯净的宇宙。我们在雪地里相拥,忘记了寒冷,忘记了时间。
那一刻,我知道,我的人生因为这场雪,因为这个怀里的人,而变得完整而永恒。
一九九五年的冬天很冷,但我的心里,燃着一团永不熄灭的、温暖的灶火。而那把点燃这团火的钥匙,就藏在她那句温柔的“可以给你一个机会”里。
我们的故事,就像一锅精心熬制的老火靓汤,需要用一生的时间,文火慢炖中博证券,细细品味。而一九九五年,那个充满橘子汽水味、烟火气和雪花的年份,就是我们所有甜蜜故事的,最初最美的开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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